*本文为蓝志勇教授在2016年10月24日于清华大学举办的 “产业发展与国家治理” 高层论坛上的讲话。
我从全景式综合理性在公共政策中的作用的视角,谈几点看法。
第一,公共政策的存在是有多维度理性的。
大家常说有政治经济学的理性。我认为还不够,应该至少包括政治、经济、社会、心理、历史、环保等等。政治理性讲究谁得到什么,是谁的。比如说,武器再差也得自己造。国民没饭吃时,粮食生产第一,效率是其次的考虑。经济理性讲合理分配有限的资源将产出极大化。社会理性讲究和谐共存。心理讲感觉,比如说相对贫困的问题,有的国家忍耐力大,痛点高,有的相反。历史讲传承和习俗。比如春节是农耕时代历史的产物,十几天浪费极大,但我们还是要放春节假,全民流动。文化是一种习惯和偏好,如尊老爱幼。不少人为玉石、古玩一掷千金。环保讲环境,雾霾大了,自然要清洁能源,再贵也得做。说到这儿,我们就知道,公共政策的存在是必然的,就是因为没有政策,让社会自己发展,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或不平衡,人们就要用理性的力量来调节。产业政策也是这类公共政策。做了不一定成功,但不做是已经失败了。所以,公共政策讨论的焦点是该做什么,干预什么,如何做好,而不是政策要不要的问题。
第二,中国已经进入了全新的综合公共政策理性的时代。
过去几十年靠单一经济理性思维推动GDP增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。 国家层面,十三大提出全面深化改革,推动共享式发展,就奠定了方向。标志性事件包括,北京大学经济研究中心改名为国家发展研究院,他们早就改了,春江水暖鸭先知。1997年,我在那里还做研究,还做了一个讲座,当时就能感到那里领导的雄心壮志,关心的不仅仅是经济问题。我就说,那你们还要考虑和深入学习政治、社会、历史、文化等知识,全面思考政策问题。后来他们自己就改名。现在的智库、高研院、大量出现,都是对综合公共政策理性的需求的表现。要全面考虑问题,不仅仅是简单经济增长。
第三,经济学提供很好的思维工具,不断研究新方法,但是它从来就不是完美和万能的。
过去重视的经济学理论,用来指导公共政策,其实是带病上前线,不够的。马歇尔的自动均衡理论在现实上是不可能的。市场大了,均衡要很长时间,人们等不起。 另外,垄断、欺诈等市场失灵,是常量。必须干预的。理论上,只提一个杨小凯。他的超边际分析理论就说明了市场均衡的不可能性。还有,不同时代的经济理论解决的是不同的社会问题,是不可比的。自由市场还是凯恩斯主义,是两个社会发展阶段的思考。 比较起来,其实是关公战秦琼,风马牛不相及。我们现在常讨论的国企改革,从经济角度来看,也不完全。现代国家理论要求所有的企业都交税,都遵纪守法,如果这样,收益和流转权都有国家调控,企业属于公家拥有还是私人拥有,就不是最关键的事情了。现在讲供给侧改革,如果制度供给是重点,就已经不是经济问题了,用经济学的语言和经济学的思维方式来讨论这个问题,也是不够的。大家讨论是政府好还是企业好,还有其它重要变量。要看谁在政府里、是否努力和秉公。政府里有精英,大公无私,就能做好。企业也有不好的,也有垄断、欺诈、骗补,还是要看谁在企业,如何工作。
现在的讨论者不会不知道这些。但恨铁不成钢,说这个政策太次,就不要了。 就像我们常说,孩子考不好,别上学了。但冷静下来,学还得上,教育还要有。怎么做好,还有就是如何评价政策的好坏,这个也很重要。所以说,在新的时代,我们要新的全新的公共政策思维,新的语言和新的关注重点。
第四,评估政策,总会有“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”的现象。
比如说,中国改革开放这一重大政策,也有不同评价。小平同志当年就讲过改革要让经济翻两番的概念,96年就翻两番了,按这个标准,是成功的。但小平同志也讲过,如果我们的改革造成了贫富悬殊,我们的改革就失败了。如果坚持这个标准,改革就算失败了。但综合看改革成就,那就不能不承认它的成功,经济上,国力增强,一跃而为世界第二;政治上,在国际上扬眉吐气;社会生活上,物质和文化生活大大丰富;心理上,国人的骄傲和自豪感油然而生;环境上,有所恶化;贫富悬殊,带来社会矛盾……但重要衣食问题解决了,剩下是新出现的问题,可以再努力解决。综合起来看,改革开放居功至伟,也还有深化和改进空间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需要综合理性。
第五,政策需要良好的配套。
从价值理念,到决策制度、体系和方法。这个领域,中国确实还有很多工作可以做。
中国现在的产业政策有很强的计划经济时代留下的烙印,种类繁多,要求复杂,不系统和不完整。决策的程序、数据、能力都不强。与别的政策也不配套。在革命后现代不足的情况下,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应该说,很多国家的政策努力,也往往发生在人才缺乏、数据缺乏、决策制度缺乏(比如说部门立法、用部门利益替代国家利益)的条件下,并不完善。这样的国家,市场一般也不会完善。但解决的办法不是摒弃这一市场不可替代的重要功能, 而是设法改进这一功能。 建立规制,建立有效市场,维护市场有效运行。
在中国社会开始全面发展的时候,公共政策的研究和制定就需要有新的高度。要改革决策程序,决策方法,提升决策质量,引进国际视野,也要学习国际上失败的经验。要有综合理性和全景视角。许多看是不同政策,其实相关性很强。比如,国防外交政策变化就可能大量占有资源,影响经济发展。土地,金融,房地产政策高度相关,并对实体经济投资有重大影响。劳工政策会影响企业改革。我们建设新农村,将大量资金送到农村,农村没有好的投资环境、高回报的农业收入或能干的人有效使用这些资金,资金倒流回城,进了房地产投机,压抑了农村发展和资金有效使用。如果将资金与现代农业高度相关的技术、人才和组织方式结合,即便这些人才都是城市人,他们对农村发展的效用会更大。美国当年农业的发展,是在大学建立农业科技站、外地引进能力高、创业精神强的农业人才,才成功的。再比如,国家创新的推动,最好的方法不一定是把资金放给企业和个人,推动创新尝试。而是建立好的社会保障制度,让创业失败者衣食无忧,可以东山再起。他们的成功,有巨大的市场回报和心理满足,不需要政府的额外补贴。而保障他们继续创新、屡败屡战的重要法宝,就是让他们能够失败得起,而不是靠政府补贴挣钱。
中国公共政策研究和制定,或许就应该在这些方面着力。他们不必在所有的领域都发生,但有一就有二,配套发生。决策机构不是某一个部门,而是超越部门利益的立法和决策机构。他们每天在一起讨论不同的政策,寻求结合点和逻辑相关性。小平同志的改革,不搞大而全,多而细,其实重点只关注了几件事,科学教育改革释放社会的创新和生产能力;联产承包解决吃饭问题;乡镇企业解决农民问题;剩下的国企改革,城市化改革,都还需要后人的继续努力。